柳浪闻莺

《柳浪闻莺》的结尾用了“白马非马”的典故。古龙先生曾给“白马非马”注解说“女朋友不是朋友”，放在《柳浪闻莺》里，其实应该说垂髫和银心之间、银心和工欲善之间、甚至工欲善和垂髫之间的关系，不纯粹也不执着。非要用“白马非马”来解释“越剧女小生是第三性”怕是不那么合适的。

“白马非马”是很高明的诡辩技巧，用似是而非的概念论证具备白色的马是“白马”，而不是“马”，割裂了特殊和一般之间的牵连。但这种诡辩显然更适合魏晋时期清谈大家之间的舌枪论战，而不适合在纯欣赏的电影文本中直给输出。

画师工欲善一出场就提出了“你们越剧中的女小生，其实是男性和女性之外的第三性”，但是他又不认为是“不男不女”，那怎么解释这个“第三性”呢？垂髫最后说出“白马非马”之前说了一句“第三性是超越男女”，那么这种超越又是怎样的超越呢？第三性既是男性又是女性又不能是不男不女还必须做到超越男女，是不是有点儿要求过高？

其实不妨换个角度来想，它或许是想探讨亲情友情爱情之外，是不是还能够有更纯粹的情感，它可以存在于两个任意性别的人之间。比起界定模糊的性别来说，界定某种模糊的情感更容易让人接受。

我们在无法确定这份模糊的情感之际，常会妄下断语：朋友，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但是再好的朋友，作为朋友最基本的原则仍然是泾渭分明的界限，越了界，这份情感就变得面容模糊起来。越了界的情感就一定得是爱情吗？未必。从前有首歌唱友情以上恋人未满，把一切模糊都锁死在友情和爱情间的距离中。但其实有没有可能比爱情更甚？或者友情和爱情根本就不应该用某种距离来衡量，它们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情感罢了。我们搞不清楚的恰是它们二者领地之外又不属于血缘亲情的那部分。

垂髫和银心，在戏中一个是梁山伯一个是祝英台。如果只是戏中的感情，出了戏垂髫不至于还会对银心说“如果你找不到男人大不了我养你啊”，也不会对银心说“要演小姐，别演丫鬟”，更不会在同床共枕时拉着银心的手说“我的祝英台终于找到了她的梁山伯”。这其实是一种特别无私的情感，面对银心顶替了自己的名额，面对银心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垂髫即使内心波涛汹涌，最终说出口的还是祝福和嘱咐。甚至在为了生计只能选择盲人按摩的几年后，哪怕重新开始唱戏也依然要选择银心来唱她的祝英台。

垂髫是真的把自己活成了银心的梁山伯，她追求的一直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她能够在台上和银心成双成对，也能够在台下祝福银心和自己喜欢的人成双成对。她追求的是扎根于世俗的精神食粮，而不是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幻想。能接受自己的现状，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对自己重视的人倾尽所有，即使不被理解也不抱怨，无论什么时候都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其实已经做到普通人能够做到的最好了。毕竟能不能成角儿是命，但唱不唱戏还是能选的。

相比较异性之间的爱情，同性之间的爱情有时候更值得羡慕，因为同性之间的爱情基础上还有性别认同和理解，这是异性间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建立的。这也就是女小生在台上对旦角表白的时候为什么更有选择，她可以选择用男性的方式去向心爱的姑娘表露心迹，也可以选择用女性的方式去柔化这一表白动作。所以女小生所拥有的天然优势是长久以来女性在戏台上建立起来的能够被大多数观众所接受的多样化表演方式和同为女性的身份认同和理解。

女小生并不是什么第三性，而是身为女性在扮演男性的过程中能够给予女性更多的理解和认同。而这种理解和认同在扮演过程中又能够被更多欣赏的人理解和认同。电影用男性的口吻说出“女小生是第三性”，又用女小生本人的口吻说出“第三性是超越男女的存在”，本质上还是没能脱离男权社会女性只能沦为附庸的底色，反而更加拔高了对女性的要求。有些可惜地说，电影没有探讨得出女性如何在男权社会下独立生存的答案，也没有让垂髫和银心之间的感情更为明朗，甚至画师也只是画师，他在二女之间的存在感没有那么必要。

这大概只是发生在西湖边上的一个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终的模糊的情感故事罢。



p.s.被夸成了《霸王别姬》，但是只能用看《无极》的心情去欣赏。我喜欢《霸王别姬》的原因是程蝶衣的感情异常纯粹，他的生命里只有段小楼，他能为了段小楼唱一辈子虞姬。这样纯粹的感情怎么拍出来都是魅惑人心的。《柳浪闻莺》显然少了点纯粹，想要接地气是好的，可是观众又何必来电影院寻找如此之多的地气呢。想要探讨“越剧女小生是第三性”也是好的，能够说得出这句话的画师怎么也不应该被当成工具人嘛，女小生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应该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的，她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呀，都没看到。想要套用“白马非马”的典故也是很好的，这种诡辩有种让人害怕的精巧，把这种精巧用在电影文本里用得好是皆大欢喜用不好也是灾难。最最最最最最最可惜的是越剧的引用。整部电影看下来观感更像是越剧萧条史，可是为什么每一次引用越剧唱段的时候唱两句就没了，用了大段不合适的音乐。除了垂髫银心再相见时垂髫唱的那句“贤妹妹，我想你”有瞬间打动到我，其他都在我很期待唱段开始的时候戛然而止。《十八相送》唱梁山伯是个呆头鹅，这时候应该突出银心呀，《楼台会》梁山伯和祝英台互诉衷肠，不正适合垂髫银心再相会后登台演唱么，结果各引用两句就没了，害得我看完电影回来把这两个唱段重看了一遍（特别标注看的是吴凤花陈飞版）。总体来说，想要表达的内容太多，结果就捉襟见肘了。大龙已经很努力地在女人戏里不那么面目模糊了，可是如果我不爱他他就是面容模糊的，泪目。